2016年11月7日星期一

悼念李澤民醫生

悼念李澤民醫生


九月下旬,早上收到李醫生的診所職員來電告之醫生離世的噩耗,叫我取回病歷記錄。我即日下午便到了李醫生位於油痲地的診所,接待的仍然是那位跟隨李醫生三十年的女職員。我第一次來看病是1988年一月,登記的女職員也是她,「那時我還是個後生女。」她告訴我。那一年,我剛好28歲。因為痔瘡不適,四處去找一位做外科手術的醫生、又同時是我的保險公司核准的。最後在保險公司的核准名單上選上了李澤民醫生,因為他的診所就近,也在多間私家醫院「掛單」可以做外科手術。經過了化驗和檢查,李醫生告訴我不需要動手術,吃消炎藥和浸藥水便可以了。我「因為」要找一個可以在私家醫院做手術的醫生而認識了李澤民,「結果」卻是他告訴我不需要。其實之前已經去了見另一位醫生,他是我姐夫教過的中學的學生,後來在台大醫學院畢業,再在香港考取醫生執業資格。他告訴我需要做手術,但他不是外科專科醫生,因此不可以在私家醫院的手術室做手術,但可以在他的診所做這個簡單的手術。因為不是「住院」,所以要自掏腰包,我也就不再考慮這位醫生了。我卻因利成便,糊裏糊塗地認識了這位宅心仁厚和醫術高明的醫生。在及後的二十八年裏,李醫生一直照顧着我這個體弱多病的身體,直到他的離世。 

十年後,亦即一九九八年,我被李醫生確診患上肝病。「這個病需要長期監察,花費不少,到末期也可能要換肝。提供最好治療的地方是兩所醫科大學所附屬的醫院,一間是威爾斯親王醫院、另一間是瑪麗醫院,這兩間醫院都設有換肝手術。你想去哪一間醫院接受治療?我可以寫醫生轉介信給你。」李醫生這番話就像烙印般刻在我的心內。約兩年後,我因為感冒到李醫生的診所看病,診斷完了,他看看我,問:「醫院可有什麼藥物給你治療肝病?」我說沒有。他十分奇怪醫院為何沒有提供藥物治療,跟着把一瓶像藥丸的東西遞給我,說:「拿去吃罷,對你的肝有益,免費的。」原來是一瓶 Milk Thistle 的補充劑。我那時的健康狀況可能很差,所以李醫生會有以上的反應。

我的肝一直在發炎,公立醫院也一直沒有提供任何藥物治療。最後,經朋友介紹去看一名內科醫生,但他不是肝科的專科,也叫李醫生。他給我處方了「拉米夫定」,也要我每三個月驗血一次、每年做一次全面的肝功能檢查。我在這位李醫生的診所治療期間,也一直有知會公立醫院,但他們說李醫生不是肝科的專科醫生,也不應處方「拉米夫定」給我。李醫生的收費(正如李澤民醫生當初說的「花費不少」)也確是不菲,每月的診金和藥費是一千元、每三個月驗血是八百多元、周年的詳細檢查費用接近三千元。全年累積的費用便超過一萬八千元了。他說因為我是牧師,所以收費也特別「相宜」。印象中,我在這位內科的李醫生醫治肝病約二年多,服藥一年後我曾要求嘗試停藥,看看肝病「好了」沒有。這位李醫生也答應了我的要求。但是藥一停,肝酵素又標升。這位內科的李醫生才告訴我藥是不能停的。我立時覺得他只是位「王六醫生」,行醫只是「揾食」的優雅說法。2000年,公立醫院終於同意「取代」這位李醫生,以後的化驗、照超聲波、照胃鏡、DNA檢測等都由醫院負責。但是公立醫院沒有購備「拉米夫定」,我需要自費在坊間的藥房購買。拉米夫定在藥房的訂價是 680元,其中已包括了藥房的利潤。這位告訴我「收費特別相宜」的李醫生每月的診金竟然是 $320(即 $1000 – $680)。同時期李澤民醫生看外科專科的收費約二百元,但這位李醫生卻是三百二十元,並且每次都是說同一番話,處方同一種藥。我覺得兩位專科醫生最基本的分別是「醫德」,這也是他們最大的分別。

我的肝病仍然繼續惡化,由發炎轉化為肝硬化,再由肝硬化引致嚴重的肛門靜脈曲張,俗稱痔瘡。大約在2005年,我的身體對醫治肝臟的藥物出現嚴重的抗藥現象,肝酵素標升至三百多萬度,醫院第一次來電要緊急覆診。由那次緊急覆診開始,應診的醫生常常都是醫學院的教授。那時痔瘡已惡化至常常出血,到了2008年緊急入院,我被診斷為「三級痔瘡」。記憶中,我在2006年去看一位在美孚新邨一個住宅單位行醫的中醫師。一位牧師朋友告訴我,他認識一位「院牧」,傳聞曾患肝癌,也是由這位中醫師醫好的。他說這位中醫師也在中文大學和浸會大學的中醫學位課程中授課。我大約每月一次去這位中醫師的診所看肝病,他會處方三、四種的粉劑中藥,我每天用温水服用。他處方的藥粉令我的大便有輕瀉現象,他說是正常的。痔瘡仍然繼續惡化。當我把痔瘡出血的苦惱告訴他,這位中醫師便要我去做一次大腸x光檢查,看看是不是有別的問題。看化驗報告那天,他說:「你的痔瘺問題不是由我所處方的中藥所引致的。」那一刻,我對這位中醫不再存有半點信任。由第一天去看這位中醫就說明了是因為肝病。自從知道自己乙型肝炎病發,我閱續了四本肝病治療的書,兩本是中醫療法和保健、一本是西醫療法、一本是中西醫會診,肝硬化會引致靜脈曲張的症狀也是從這些閱讀中認識的,只是常見在食道而不是在腸道出現。但這位「專家」竟然不知道,而只是一味的想脫身。這位中醫醫德和醫術都不是專家,但卻以專家的身份在大學裏教書。

2008年痔瘡嚴重惡發,公立醫院也束手無策。因為肝硬化病人的血小板偏低,而我的血小板偏低情況就更差,所以也不可以做切割痔瘡手術,開刀做手術恐怕會引起止血困難。但年輕的女醫生卻嚷着要動手術,並且在我入院的當晚催促我簽回動手術的同意書。到了第二天卻被上級醫生在我面前用廣東話說明不可以做手術的原因。進了醫院七天,除了吃止痛藥打止痛針、護士動手把外露的痔瘡推回肛門去,我每天就只能靜待著疼痛的消退。兩個月後,在結腸外科覆診時,一位經驗豐富的女醫生說:「對你來說,最有效的治療是做痔瘡結紮。這是個小手術,就在這裏進行,三兩分鐘便完成,然後回家休息一個星期。」那天,這位女醫生為我結紮了兩小粒的靜脈血泡(即小粒的痔瘡)。手術很成功,我第三天已行動自如。這是我痔瘡惡化後多年來首次感受到肛門完全合上的愉快體驗。那兩小粒痔瘡想是已經脫落了。以後每七八個月便做一次手術。第三次為我做手術的是一位年輕的男醫生,他沒有詢問我是否同意便一下子為我結紮了三粒血泡。我說很痛,他問我:「少少痛是正常的,忍吾忍得?」我點頭表示可以忍受。「如果大便時有血,要立刻進急症室。」他囑咐着我說。我強忍着痛,一拐一拐的乘小巴返家,開始了那漫長的、疼痛不斷的五天。每天的大便就像行刑一樣的痛苦。每天也等侯着大便出血,證明手術是失敗的,讓我「有理由」入醫院。第天,終於大便出血了。打了九九九,救護車把我送進北區醫院的急症室。立刻就得到診治。醫生檢視完,說是上次的結紮手術失敗,問我為何不早些來急症室?「因為做手術的醫生說若果大便出血才去急症室,今天早上大便時才發現出血。」我竟然仍强忍着疼痛去回答這不切實際的問題。這位急症室的專科醫生沒有轉介我去見結腸外科的醫生,只是說:「你可以出院了,回家要多休息。」我說肛門疼痛得很,可否留院?他便安排我在「觀察病床」上休息,也沒有任何治療。休息了兩三個小時,取了一大袋止痛藥丸,忍着疼痛回家。在資源緊拙的公立醫院,醫生的職責好像只是設法去救活每一個來求醫的病人,其他的譬如治療質素、康復和起居等情況就只能自己去爭取,又或是好彩遇上了一位好醫生,得到了適切的治療。第一次為我做痔瘡結紮手術的女醫生便是位好醫生,那位「勇進」的年輕男醫生不問情由,一下子便為我結紥了三粒痔瘡,還說疼痛是正常的。他的「仁心仁術」恐怕都被效率所取代了。兩天後,我拿了那張要等候七個月的覆診紙(就是由那位使手術失敗的年輕醫生所發出的)返回為我做手術的「威爾斯親王醫院」,要求結腸外科的醫生為我再診斷一次,因為北區醫院那位醫生是急症專科的。這是我第一次在公立醫院的「制度」以外提出請求。我一向是慣了遵守規定的人,也一向認定了這是公民的責任。在詢問處等候了五分鐘,文書小姐告訴我將會有一位醫生來見我。這也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成功地在制度以外為自己的福祉「爭取」到的。

我由2004年開始在李澤民醫生的診所打「流感疫苗」。有一年去打針時順便問他:「我的痔瘡結紮手術可有什麼替代方法?」他說:「你現在的痔瘡應該是由肝硬化所引起的,結紮手術是最適合的。」我再問如果肛門再沒有出血,可否不做這個手術?「一動不如一靜。任何手術都應該是這樣,有需要才做。」那刻,我想起了一九八八年找李醫生做手術。他認為沒有需要,所以決定無需做手術。而不是因為「手術收費可觀」,使不需要成為需要。這叫仁心。現今的香港,無論是個別的醫生、又或是整個公私營醫療制度都缺乏了這顆仁厚的心。

踏入2016年十月,我不能再好像過去那十二年一樣,可以完全信賴李醫生為我打流感針。我要查詢疫苗的來源、品種和價錢。在信心建立之前,人人都要小心保護自己。這使我更懷念李澤民醫生。


後記


因為香港時局的混亂而影響了完成這篇短文的思緒。閣置了超過一個月,再加寫了最後一小段,算是完成了對李醫生的悼念。最後段落裏的「在信心建立之前,人人都要小心保護自己」正好說明現今的香港時局。由於自己在香島小學讀了五年,對中共政權的不信任恐怕在我有生之年都無法建立。

2016年4月13日星期三

要的少,自由愈大


要的少,自由愈大

電影「十年」榮獲今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殊榮引起很大的社會漣漪效應,也為年輕一輩的香港人找到一個「出氣的縫隙」。智叔那句「千祈唔好習慣啊」道出不少香港人的心聲。內地人自四九年以降所積習的敗壞的社會風氣,諸如財大氣粗、缺乏公德心、貪污瀆職舞弊…林林種種,愈數愈多,真使人吃不消。還是智叔那句「千祈唔好習慣啊」給我們當頭捧喝。那一天我們習慣了所有有權有勢的都像「梁特」那樣事事都「特事特辨」、又或者後台夠大的政府官員可以貪污瀆職舞弊的時候,我們是否只能再一次翻看「十年」,緬懷一下「舊香港」的優美。或許那時會有些愛國人士揮動着五星紅旗高呼:「讓我們忘記過去的屈辱,迎接擁抱新中國真正降臨香江罷!」此刻,我想起那位已退休的警司朱經緯、梁特收取UGL五千萬元涉貪…,這些人仍然因為後台夠大而逍遙法外。到哪一天,香港人才會驚覺我們都「習慣了」!

我認識不少香港人都覺得爭取自由民主法治雖然重要,但卻認為要為此付出代價便不值得。當人人都不願意放棄一些現有的物質生活,我們便很難去分享為「十年」去策劃、拍攝和發行的監製、導演、演員和所有工作人員所付出的。頒獎禮當晚大家都關心這些參與的人將來在行內的生存空間,因為大陸和特區政府都會處處留難他們,設法打壓他們的發展機會。其中一位導演的回應最為俐落:「要發達是沒有機會了,但也不見得不能生存。」我認為香港人一旦覺醒要向獨裁的暴政者抗爭,便要對飛黄騰達說再見。因為需索多了便成為當權者的奴隸。近年有很多人提出要走出自己的「安全圈」(Comfort Zone),但什麽才算是自己的安全圈呢?愚見以為當一個人不因環境突變而惶惶不可終日,仍能冷靜地堅强地面對逆境的來臨與離去,但卻沒有忘記自己一直堅持和相信的。那麽,他的安全圈已然不復存在,在任何逆境都可以跨得過了。二十年前一位牧師朋友告訴我人是要努力向上,在生活物質上力臻完美。也因此他的牧職生涯一浪接一浪的再闖高峰,也成為城中的一位「名牧」了。他從前所牧養的教會也成為區內的「高階教會」了!對於我,這位牧師朋友的安全圈嚴然成為一座城堡,他也以城堡主人自居了。哀哉!他永遠逃不出手握大權的獨裁者的魔掌。人要擁有自由,他所要的也愈少。

2016年3月15日星期二

從《張看》到李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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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看》到李看(二)

第二次是從劉紹銘教授的散文中讀到,無論是作者或是讀者,文字是可以醫治人心的。劉紹銘的《文字還能感人的時代》這個書名感動了我,但我卻一直記着另一個名字「當文字仍能感動人」。不是嗎?文字一向可以打動人心,所以是「仍」;「時代」好像告訴我們文字能感動人心的「能力」是有階段性的,這個喑示我可不同意。去年「時代週刊的一篇專文說印刷版的書藉正在逐步回升。可見,文字仍然有它的魅力。

若說人生來除了存活,便是尋找愛和美善。比這三件事更重要的,是尋回真相。試問一個人以為自己是活在世上,但原來只是一個活死人,活在一種生不如死的生活裏。倘若沒有了盼望,他也許會選擇死。尋找存活的真相便顯得十分重要。讀張愛玲的小說始於二十多年前劉紹銘教授在《信報》專欄中介紹,但我在這個時期不愛讀小說,所以只看了她幾篇短篇小說後也就放下了。後來在董橋的文章認識到張愛玲也有寫《紅樓夢》評註,再加上在網上看了講述張愛玲一生的電視連續劇「上海往事」,近月找了她的散文集來讀。在《惘然記》裏面的<談看書>文中說到張愛玲不單看了The Mutiny of the Bounty( 中譯 : 叛艦喋血記)的兩個不同版本的電影,也讀了《讀者文摘》相關的歷史報導。她更大費周章的把人種起源、相關的地理變遷、傳說和歷史都寫進這一篇文章裏,所為的是尋回歷史的真相。在字裏行間自然流露出她的人文關懷。尋找真相,也是我踏進中學開始便一直追求的,直到今天也沒有停下來。尋找真相有時真是不易。所謂「羅生門」在歷史事件中也會出現,但我卻沒有止步,因為我深信掌管歷史的上帝會令有心人看見真相。只有那些自私自利、懷着惡念、又不尊重人文精神的敗類不會看到真相。張愛玲在<惘然記>文中這樣描寫文字的魔力,其中也道出尋找真相的苦與及如何透過文字來療傷:

// 在文字的溝通上,小說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就連最親切的身邊散文,是對熟朋友的態度,也總還要保持一點距離。只有小說可以不尊重隱私權。但是並不是窺視別人,而是暫時或多或少的認同,像演員沉浸在一個角色裏,也成為自身的一次經驗。

…………

對敵人也需要知己知彼。不過知彼是否不能知遇得太多?因為了解是原恕的初步?如果了解導向原宥,了解這種人也更可能導向鄙夷。缺乏了解,才會把罪惡神化,成為與上帝抗衡的魔鬼,神秘偉大的「黑暗世界的王子」。……

這小說集裏三篇近作其實都是一九五O年間寫的,不過此後屢經徹底改寫,<相見歡>與<色,戒>發表後又還添改多處。<浮花浪蕊>最後一次大改,才參用社會小說做法,題材比近代短篇小說散漫,是一個實驗。

這三個小故事都曾經使我震勳,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麽些年,甚至於想起來只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歷程,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 //  《惘然記》二O一頁

讀小說也像看電視劇和電影,讓自己暫時投進另一個世界,「也成為自身的一次經驗」。張愛玲也細緻地談到尋找出真相的苦,到真的認識了真相,卻不能達至「原宥」而卻成為「鄙夷」。這種經驗我並不陌生,最近的一次約在兩年前。但找到真相卻可不必停留在負面的經驗裏。能為鄙夷的對像找出真相,尋找到開脫他成為敗類的理由,這不是包庇,而是愛的包容。公義和愛確實是很難學而有成的,一味的追求公義只會令世道無情,甚或連自己也容不下。無制約的愛雖能遮蓋很多罪,但人非上帝,誰又能無休止的去原宥那些傷害我們的敗類呢?有一次在小巴聽見司機高聲評論那些爭取社會公義的人,說:「對佢自己有利嘅就支持、無利嘅就反對,佢話依啲叫做公義喎!」因此,我在幾年前為自己訂下一個標準。撫心自問這種「公義」是否存在自己的內心深處?表 面說的跟心裏想的不一樣,甚至是口是心非,令自己成為一個偽善者。我所定的標準很簡單,與自己有明顯利益衝突的不要去爭取。舉例說,自己名下有物業居住,卻去支持免差餉而反對電費津貼。再舉一例,如果是公務員,便要避免去爭取增與自己相關的薪酬和福利等。

香港此刻正面對嚴重的社會撕裂,社會上存在嚴重的階級矛盾,這本來是政府的責任去消除分歧和團結市民大眾。但現實卻剛好相反,若我們仍然不斷堅持自身的利益,只會成為被政府利用的工具,也成為政治分化手段的犧牲品。